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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斐第四图书馆闭馆后四小时三十分，日期交替的午夜，馆内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寂静。彻夜长明的街灯，透过落地窗照亮了两个身影。
“怎么看这个世界都是一副快要完蛋的样子不是么？一小撮苟延残喘的人类挤在金属罐子里，自我安慰似的互相说着‘我们还有未来’什么的。罐子的外头是一片乌烟瘴气，脆弱的人类只要一出罐子保证立马玩完。这样的世界还有存在的理由吗？这样的世界还可能有救吗？呒呒呒……要我说，这样的世界还是快点回炉重造比较好，还能少受点苦。我可是很懂你们人类的，眼看绝望慢慢迫近还不如直接被绝望吞噬，没错吧？哦，等等等等，只要自己能活到最后，在绝望彻底笼罩前还能怡然自得的人类也是存在的呢。嗯……果然还是不太明白啊，喂，你好歹也算是人类，应该比我更懂吧，来来来说说看！你觉得这个世界的人类是怎么想的呢？”
空荡荡的图书馆内激荡起呶呶不休的声浪，已经是闭馆时间的现在却还有人在聊天这点不能说是普通。与不停地说着什么的某人相对应的是一直保持沉默的某人。
“闭嘴，史莱姆。”男人简短地抱怨道。没错，只是抱怨，他不觉得这样就能堵上某人的嘴。“堵上某人的嘴”在这里也只能作“让其保持安静”来理解，按字面意思实际上无法做到。
照常理来说，男人的态度更符合他们现在正进行的工作。但是，在场的——包括男人在内——都不能以“常识”来界定。
“喂喂喂说了多少次了我也是有名字的——华胥！华，胥！不知道是谁起的，但是我很中意哦。传说中人类祖先的名字！诶嘿，明明是自己创造的生命却以自己祖先的名字来命名呢，人类真是谦虚啊。所以我最喜欢人类了！呐、呐，E！你觉得呢？你觉得呢？”
被叫做E的男人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向喋喋不休的金属色半固体生物看一眼。空洞无光的眼睛审视着人造物光线透进来的窗户，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对那与自己眼睛一样无光的虚假天空的夜晚、以及彻夜刺痛的灼痕般的灯光抱有些许感慨。但那对他来说也不是足以说出口的东西，至多就像投进浓稠液体的石块，发出一声没有涟漪的闷响。
“呐！呐！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现在忙着干活的可是我耶陪我聊聊天解闷都不行吗？人、家、无、聊、死、了、啦——在这样的夜晚没有人聊天的话会寂、寞、而、死、哒——”
毫不在意行动因自己的大吵大叫而暴露，金属生物一边将数条触手探入地面的凹槽一面对沉默的男人持续进行言语攻势，光滑的金属表面不时随着音量起伏泛起波动。撇去喋喋不休的聒噪感，金属生物的声音可以说是清脆悦耳，不知道其正体的人说不定会当作活泼的少女而对这音色心动不已。然而对身在此处的这个男人来说，萌音攻势毫无用处。哪怕是真正的少女，为了完成任务，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挥下匕首。更何况是徒有其声的非人生物。
“好吧好吧我就姑且妥协一下，如果你陪我聊天呢，我就变成你最喜欢的女仆装大姐姐的样子陪你干……噢啊！”
——嗖。
金属生物夸张地扭曲身体，瞬间变成C形，匕首的刀光从C的缺口中将将擦了过去。
“还有多久，史莱姆。”这是E到目前为止说的第二句话。
“30秒。”金属史莱姆——华胥——没好气地回答。
30、29、28……E默念倒计时。无法保证精准无比，因此他决定在数到32秒时还没有完成的话便再补一刀。
“该说E你是急性子还是慢性子呢，呒呒呒……哪种都不确切呢，要怎么说呢……呒呒呒……对了！闷骚啊，闷骚！真是太适合你了！我这个超级生物计算机花了千亿分之一秒才找到能形容你的词，你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类啊。说起来最近运算速度有点慢了呐，是不是要清清内存了……”鉴于对话无法成立，华胥干脆开始了自言自语。而E则默默读秒，不再把它的话放在眼里。
——……3、2、1、0。
——“噢！打开了！”
读秒结束刚好华胥也发出了欢呼，E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将刀收入鞘中，维持手握刀柄的姿态走到洞口前。由四块地砖组成的伪装电子门无声地收入地板夹层中，地面出现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在被灯光照出轮廓的身影映衬下像是散发黑暗光芒的深渊。E停住脚步，流露一丝迟疑，并非迫于深渊的黑暗，而是出于更为谨慎的考量。这个时候，方才还口若悬河（尽管没有口）的华胥也安静下来，垂下一根细如蛛丝的触须探入洞内。
“有人类DNA反应，2个，很微弱。”语气中完全剔去之前的轻浮感，华胥做出分析。“隔着门完全探测不到的程度，没有活动迹象，可以判断为无威胁。”
E点点头，用绝缘材质的刀柄敲敲爬梯的阶段，确认没有问题后便沿梯爬下。华胥则将下探的触须向下延伸，发挥半流体的特性，像沙漏中的沙子般悄无声息地流落。“面积与图书馆的一层是相同的。如果入口没有设计得那么隐蔽，只是普通的地下室而已。”华胥报告了探测的结果并加以分析。“之前在第二学区的医院里也有类似的空间，里头只有大量死亡档案。听你的已经将其和这里的居民全部比对过，可以确认档案中记载的人确实都已不在人世。不过还是很奇怪，为什么要以这样隐蔽的方式保存呢，就像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一样。这个世界的人类不会已经神经过敏到连死亡都不敢正视了吧？”
“死因。”
“46.73%死于战火，50.12%死于核辐射，3.15%……自杀。”
“死者年龄，死亡时间。”
“数据量对于人类来说很大，要我一个个报给你吗？”
“……回去整理成图表。”
“是是……真会使唤人啊，哦，对了，我不是人来着。”
E的脚底触及地面，对话宣告终止。这个图书馆地下空间的最底部至入口的垂直距离大约5米，并没有深入到夸张的程度。E踩下最后一阶的同时，华胥也完成了转移。
——喀啦。
偌大的空间里响起了不祥的碎裂声，这是灾难的第一枚音符。
从生物性质上来说依旧是人类的E，在缺乏光线的情况下视觉处于劣势，也正因如此在这种状况中对于危机的直觉却远比人造生命的华胥要敏锐。他收回踩在地面的脚，保持固定在爬梯上的姿态，从风衣中取出一支手电，茫茫光柱划破漆黑谷底，光滑如镜的白色地面没有预料中那样出现裂痕，光线反射照亮密室的一隅，展现在眼前的景象让E不由皱了皱眉。
矩阵——密密麻麻，整齐排列，圆柱形，储存有漂浮在奇妙颜色液体中的不可名状生物的大型透明容器。光线扫过，其数量已大致有所把握，绝不是一般人惊讶一下就能接受的程度。“横纵各10行列，总共100兹……”华胥平稳地陈述事实，事实上进入无机质状态的它要远比E更冷静。然而夹杂在其中的不和谐音显得异常刺耳，可是这还远远没有结束。“现在，容滋滋滋破损……接近……滋滋滋……兹啦……”“华胥？”在发觉同伴的异常状态愈演愈烈时，“啪嗒啪嗒”带有湿濡感的脚步声在E的耳边响起。空气中飘来怪异的化学药品气味，戴有特制面罩的E并不用担心会中毒，愈发浓烈的刺鼻气味昭示危险的临近，E在判断出方位的同时，身体也做出动作。
嚓——用木棍戳橡胶般的苦闷手感，自出刀的右手传来。意识到不对劲，E迅速后撤一步，哪知身后也传来了同样湿濡的步伐声。
“吱——————————————————！！”
尖锐的啸音完全掩盖喘息声和湿濡声，却是华胥发出的，原本光滑的金属表面此起彼伏地冒出尖刺，幽暗中像是不曾为人所知的中世纪刑具。
啸音直击耳膜震撼脑髓，E眼前一黑，手中的电筒和匕首掉落在地，靠最后一点意识咬紧牙关才没有一同倒下。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落地的手电筒光线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般照亮E所在的区域保证了他的视野，光线覆盖范围之外，不可名状发出湿濡声响的生物一前一后将E包围在当中。不知是由于啸音还是光线，两只湿濡生物在E失去战斗力的一瞬间并没有发动袭击，但迟疑也只有一瞬，E刚刚站定身形，它们便一齐冲了上来。
忍受着怪异气味，E深吸一口气，朝斜前方突进一步，虚托住湿濡怪物自上而下挥出的勉强算是肢体的部分，以迈出的一只脚为轴心，身体旋转一百八十度，借用怪物朝前突进的力道，将之投了出去。这是一记判断无误、动作精确的应对正面攻击的投技——如果对手是人类的话。尽管通过熟练的动作分散了大部分冲击，在托住怪物肢体的一瞬间，E还是感到手臂发麻，没能注意怪物几乎在同时用不知何处伸出的附肢攫住了他的手臂。
肩关节传来被撕扯的剧痛，身体不受控制向前冲去，本来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有牺牲一只手臂的觉悟也可以勉强做出受身动作，可是之前过分完美的投技却在这时成为绊脚石。投出的怪物与另一只怪物相撞，撞击中攫住E的肢体挣扎般挥动，E的视界一片混乱，只有在空中乱舞的眩晕感，不多时，背部撞击地面的实感传来，却完全不能让人安心，随着“啪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胸腔受到挤压，空气和鲜血从口中喷出，气流鼓动声带，发出不成声的呼啸，没有啸音的尖锐，有的尽是其远不能及的凄惨。
幽暗的光线下，怪物的轮廓呈现在眼前。身受重伤，饱受疼痛感侵袭的E还未失去意识，令人意外的是，惊讶、恐惧、痛苦、怨嗟——在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到类似的表情。他只是默默地观察着、感受着，确认并接受自己彻底无法行动的事实，比怪物栖身的黑暗更为空虚的眼睛，映照出准备做出最后一击的不可名状生物的影子。
“……不要……”
此时E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惊讶，这一声哀求竟是怪物发出的。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知是身上的哪个器官终于摆脱了化学浸泡剂造成的麻痹，与异形身躯毫不相符的略带沙哑的稚嫩声音不断呢喃，好似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秋蝉。““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两只怪物开始了诡异的合唱，听起来竟像是为某人奏起的安魂曲。
E那即将化为齑粉的头颅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吐不快。
“……吵死了，你们。”E费劲地吐出一口血，声音嘶哑地抱怨道。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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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光灯前，鲜血编织的序章之幕布，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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